贵圈|徐锦江逃跑未遂
文/裴晨昕
编辑/向荣
出品/腾讯新闻x贵圈
徐锦江跪坐在土炕上,拿起真人秀《一路成年》节目摆放的玩偶,开始诉苦:“这里虽然比以前的地方都好,但是,我很难忍受啊。”“鼻塞,没得洗澡,头疼啊知道吗。”他低下头,举起玩偶靠近自己的光头,“你好好看住菲哥,知道吗?”他单手握住玩偶的脖子,另一只手指着它下达指令。
节目组将镜头推到屋外,一弯峨眉月,光线不算好,正适合逃跑。徐锦江的儿子菲哥回到屋里,徐锦江开始介绍今夜的逃跑大计,这次他要骑单车去集合地点。“不能告诉任何人”,他向儿子强调。戴上牛仔帽,将双肩包背在胸前,揣着刚刚听他吐露过心声的玩偶,徐锦江出发了,颠簸着开始了又一次逃跑。
徐锦江信奉一种消极的自由,“任何东西不是你想要的,你就有权利不去接受。”譬如拒绝继续一趟不舒适的旅途、拒绝服从一档和设想全然不同的节目。
《一路成年》节目组最初发来邀约时,徐锦江和太太蚂蚁姐看的参考视频是《爸爸去哪儿》第二季,吴镇宇父子在新西兰的选段。嘉宾们在绿色草甸上游戏、在干净的寄宿家庭体验当地风土人情,“很好玩”。但真正踏上旅途后,节目的艰苦环境、环节设置都在徐锦江的意料之外。第一个目的地是四川丹巴,他高反又感冒。低矮的木屋潮湿阴冷,生不出火,直不起腰,一米八六的大个子稍不留意就会碰到房梁撞到头。
他想退出,未果。他想不明白,“运动员都可以退赛,我为什么不能退出?”那索性就逃跑,本能地撒腿就跑、蹬着自行车颠簸地跑、踩下油门一路扬起沙尘跑。
他跑得异常认真。第一趟旅程结束后,徐锦江回家找了各种影片研究逃跑方式,《越狱》系列、《肖申克的救赎》,全都看了个遍。第二趟旅程开始时,他一路走,一路记地形,为晚上的逃跑做准备。逃跑充满风险,有时同行的嘉宾过来劝阻,梁家辉对他说:“锦江,逃不了了,因为这里雾很大,在山上,你逃出去掉在坑里面,一个礼拜就找不到你了。”吴刚也给他做思想工作,徐锦江还是要跑。即便是在四周无光的沙漠,“戈壁滩,我逃,背着行李,背不动,跟徐菲说,丢了它不要了,反正我坚信一路走肯定能走出去,我有这个信念。”
这不是徐锦江人生中的唯一一次逃跑尝试,状态最差时他甚至试图放弃生命逃离人世。有点偏执有点洁癖,徐锦江做事讲求意义,追求美,他有着艺术家惯常的敏感与脆弱,一旦事情发展脱离控制,逃跑就是他忠实于自我的选择。
▲徐锦江深夜骑自行车逃跑
1
相识三十多年的老友梁家辉评价徐锦江是“一个必受照顾的人”。
他缺乏许多基本的生活常识,会闹出用洗手液洗米的笑话。敏感寡言也不善社交,节目中几家人围在一桌吃饭,徐锦江会一个人端着碗蹲到一边,实在坚持不住腿麻了,站起来走到席间,背对着大家坐下,闷头吃饭,一言不发。看起来最放松的一次社交活动是和两个幼儿园小朋友一起做游戏。三人并排而坐,一人说一个恐龙的名字,连续接龙,看谁说的恐龙最厉害,“喷火龙”“帝王暴龙”“铁甲威龙”,徐锦江手舞足蹈、表情丰富,配合着小朋友摆出各种或得瑟或惊吓的夸张反应。
信坐在一边翘着腿看着,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,“那需要很大的耐心”。在徐锦江眼里,孩子永远活力充沛,像是“八九点钟的太阳”,充满生机活力。他喜欢孩子的童真,因为“艺术家最值钱的就是永葆童真。”
日常生活中,妻子蚂蚁姐为徐锦江挡去了大部分的社交任务,“因为他都不懂,你也不要让他去操这个心。”十月中旬,在录制节目间隙,两人回到位于安徽蚌埠古民居博览园的徐锦江艺术中心,由蚂蚁姐打头阵,三天时间接待了四个团队。这是徐锦江一个人全然“应付不来”的场面,一次在艺术中心处理事务时听到有外人来参观了,徐锦江悄悄地逃到了后台休息室,“躲一下”。
▲徐锦江与妻子蚂蚁姐
蚂蚁姐本名殷祝平,原是云南边防某部的女兵,婚后全职承担起照顾徐锦江的工作,由于常年背着行李陪丈夫奔波于各个剧组,像一只勤恳的工蚁,得名“蚂蚁姐”。两人一见钟情、三次见面定终身的浪漫故事被讲述太多次,但每次一复述都令徐锦江感慨。“我从来都是很被动,很没有勇气。就那一次,我突然间看到了(她),我说我要结婚了,其他的演员就觉得我疯了,怎么突然间说结婚。我说对。”
此后蚂蚁姐便成了徐锦江的发言人,谈及关于徐锦江的话题,即便本人在场,发言的也大多是蚂蚁姐,“他认为……”“他觉得……”。开会讨论问题时,普通话不好的徐锦江结结巴巴解释到一半,停了下来,拍了一下坐在一旁的蚂蚁姐,“你来,翻译。”
两人性格互补,一个是热情招待,一个是安静观察。蚂蚁姐可以在饭桌上同时招呼三拨互不相识的客人,其中包括多年未见、从美国远道而来的姑姑一家,来自北京的文创产品开发合作方,以及《贵圈》的记者团队。席间还有园区的各种负责人端着酒杯来打招呼。她耳听八方,不停抛出各种话题活跃气氛,不会冷落任何一位宾客。客人间低声交流,她也能敏锐捕捉内容,主动插话作答。“所以你们不能说我坏话哟”,蚂蚁姐打趣道。
徐锦江很少说话,他对旁人的关照以一种更隐蔽的方式展现:在咖啡馆讨论工作时飞来一只苍蝇,几次挥手都难以撵走。蚂蚁姐领大家离开去二楼参观时,徐锦江留下默默点了一只蜡烛,将苍蝇熏走。
饭桌上的热门话题是徐锦江在节目内外的种种趣闻,引子往往是蚂蚁姐的一句“我来给你们讲个笑话”,众人总能被接下来的小故事逗乐。尽管是话题中心,但徐锦江不怎么说话,安静地吃着饭。助理在一旁给他剥盐水虾,一只只剔线去壳挂在白色的小碗边缘,徐锦江用筷子轻轻夹起又缓缓放下蘸着料,醋、胡椒粉、酱油调味,三个小碟子整齐摆好。
“你有没有注意到吃饭我肯定要坐在他边上?他连菜都不好意思夹的。”饭后助理芙宝对记者说。
2
节目带来的流量始料不及,8期节目下来,徐锦江父子上了8次热搜,“特别地吓人”,蚂蚁姐感慨。
徐锦江不懂参加综艺的基本逻辑,常常不按套路出牌。在沙漠中对分到的房子不满便想要整晚睡到车里,梁家辉向他解释了许久“车不是主角”,他也无法理解。种种超出剧本预料的举动时常让跟拍编剧崩溃。“他闲不住,他上了山以后,节目组要跟着他走,他会觉得‘我为什么要听你的?’”跟了徐锦江多年的工作人员阿辉说。
徐锦江自有一套逻辑,真人秀讲求“真”,而逃跑恰是遵从本心的真,“如果我今天住在山上那就是在演。”歪打误撞,节目组最终呈现出来的多数综艺效果也恰是在他身上。
他哭能上热搜、自我反省能上热搜、洗手液洗米也能上热搜,种种与其影视剧形象形成反差萌的举动总能激起大家的兴趣,但这些“蠢萌”举动,他身边的人早已见怪不怪,“真的是本色出演”。蚂蚁姐例举:“那天晚上徐大哥在漱口,漱了半天后开始抠牙齿,我一想他是在刷牙套啊!他忘记取下来了。如果在节目里拍出来是不是又很搞笑?”“又能上一次热搜”大家哄笑起来。
▲徐锦江一家在节目中
其他嘉宾的团队有时会来问,“你们是不是买热搜了?”蚂蚁姐直言,“没有,我们买得起吗?”说着,她回头问坐在一旁的《贵圈》记者,“微博是腾讯的吗?“
徐锦江想的是,“平平淡淡上完这个节目就好了”,即使节目组设置的环节要求他在微博拉票选房,徐锦江也拒绝团队买数据。他给团队下达的指令是“别做,自然”。他教育儿子不要被数据和人气所迷惑,“你要做好的演员,要用作品说话,而不是纸上的整天炒作”。
数据是“虚”的,他不能依此找到在艰苦环境中捱下去的意义,更找不到节目设定中嘉宾自己做饭的意义。“做饭做饭,天天做饭,你要谢霆锋来做啊!”提起“做饭任务”,徐锦江的情绪立刻波动起来,“网友说得好:自古以来就没有说要求鳌拜要会煮饭的!他不用煮饭!”他拍一下掌,又双手分开握成两只拳头,放在下巴两边,眼睛和眉毛凑在一起弯着,兴奋地笑了。
他以一种“进步”的论调来佐证自己“做饭不必要”的观点,“现在是网络年代,你一个电话就做了(定外卖)。为什么国庆检阅要我们现在的武器,不拿以前抗日的武器出来?不能倒退,一定要往前。”
找不到意义就逃跑,徐锦江在前方跑,蚂蚁姐带着团队在后方配合。“我们的团队其实都开始想,如果他真的不去(节目)的话该怎么打官司了。”“他在那里每做一步,我们后面都在想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。”
父子俩上山录节目,蚂蚁姐带着团队在山下的酒店驻扎。节目录制期间嘉宾的手机会被没收,每天早上七点,团队所有人会在蚂蚁姐的房间集合,候着去前线“打听消息”的阿辉传来情报,得知大哥没有出状况以后,才能安心吃早餐。“吃了早餐后回房间再去睡觉,午饭不吃,睡到晚上六七点钟起来开始等大哥,看他要不要逃跑。”
“我们一帮人出发的那天,每个人都是花枝招展化好妆的。从第二天开始,都蓬头垢面了。”蚂蚁姐笑道,“(助理)芙宝第一次去带了六套衣服,到后面天天穿睡衣了。”
3
有次放弃逃跑,徐锦江是出于为别人考虑。当晚的逃跑路线横穿一条小河,需要蹚水,徐锦江自备了一个塑料袋,计划把衣服脱了揣在袋子里,穿着泳裤游过去。儿子徐菲提醒他摄制组的人未必有“装备”,“你一搞,节目组的人就得从水里面过去,人家全部都得湿。”徐锦江想了想,放弃了。
还有一次中断逃跑,是“为情所困”。踩着单车准备逃跑的他,撞上了给大家准备礼物的吴刚,徐锦江突然被打动,侧过身来不停地上下滑动着夹克衫的拉练,抬头试图憋回眼泪,没忍住。“想什么呢”站在一旁的徐菲打趣。“不逃跑了,不跑了”,徐锦江拄着拐棍,一路呜咽着回去了,“真情无价”他感慨。
在节目中,儿子徐菲承担起了照顾徐锦江的角色,这个19岁的男生外号菲哥,要时刻安抚父亲的情绪,还要解决各种问题,出色的表现一度使他赢得了“理想男友”的称号。徐锦江逃跑的时候不会带上他,因为觉得这种磨练对儿子是有意义的。他对儿子的要求是,“别人能做的你要做,别人不能做的你要做,但我是不行的”。“我是一个不及格的爸爸,有很多缺点,但是我有一样好的是,我的心很好,菲哥和我相似的一样就是很真诚。”
▲徐锦江和儿子徐菲
徐锦江有强迫症,看东西就像钢铁侠启动贾维斯系统,横竖坐标刻度都要精准。每天清晨,艺术中心开馆,参观须知的展览牌必须放在右手边第三块砖的正中间,如果放歪了“徐大哥会生气的”。十月,展馆入口处又多了一面国旗,摆放要与告示牌对称。
他爱干净,讲究穿搭,日常造型是牛仔帽、棒球衫,黑色紧身裤配马丁靴,像是西部片里走出来的牛仔。仔细观察会发现他每天系的方巾颜色也不一样,黑色、白色、以及更适合上镜的红色。种种细节设定体现着他对生活品质的要求。
在以他为中心的关系圈内,所有人都尽力配合他、满足他,但情况并非总是如此可控。在剧组,徐锦江总是和人群保持一定距离。很多演员习惯围着导演坐在监视器前,但徐锦江往往拉着助理坐在对面的马路上。“我会观察在做什么,下一个镜头是我的我就知道,但我会坐得很远。”他受不了混乱,会亲自动手清理地上的线缆,整理别人吃过的盒饭,“在我自己的化妆间里,我自己休息的地方一定要整整齐齐。”
最严重的一次逃跑发生在2005年,徐锦江陷入严重的抑郁症。一天夜里,蚂蚁姐在熟睡中惊醒,发现徐锦江把空调关了。一个人站在酒店窗边感慨“哥哥走的时候应该很美吧”,这次他想逃离生活放弃生命。
那段时间恰是徐锦江影视作品的高产期,三年二十多部戏,他无间隙地奔波于各个剧组,白天在台湾,晚上飞上海。躺在酒店的床上,望着天花板,徐锦江开始不自觉地流泪,“我没有说我要哭,眼泪就这样流下来了。”有时,他还会突然间惊醒,“我不知道我在哪一个城市,打开窗户看一下,啊,我现在在上海。”“我跑了太多,重复的太多,感觉迷失了自我。你做任何事情首先要知道目的是什么,你为什么要做这个事情,我没有目的,我不知道我要干吗。”
▲徐锦江在剧组
他重复演着相似的角色,加足马力狂奔,停下来后不停地问自己“为了什么”。“比如说鳌拜,是大家都认同你的(角色),我已经演了三个鳌拜了。第一个搭档周星弛,然后是张卫健、黄晓明。到了今天再找我演鳌拜,怎么演呢?对白你知道,场景你知道,什么都知道。我觉得没有创作欲。重复来重复去我为了什么?我不知道。”
在香港,放工后徐锦江开车回家,停好车,却连走进门的力气也没有。他在花园门口摇下车窗打盹,直到雨点滴落把他淋醒。
4
蚂蚁姐真正意识到丈夫陷入严重抑郁,是在一场地震中。
那时蚂蚁姐陪着徐锦江在台湾拍戏,半夜两人在酒店被震感惊醒,徐锦江却拒绝逃跑。他穿戴整齐,躺在床上,想要体面地离开。“如果要地震的话,大家都跑不了。我把衣服穿得好好的,因为我是名人,明天电视台来找的时候,起码找到我的尸体都是(穿戴)整整齐齐的。”那种心态让蚂蚁姐觉得“远比地震更可怕”。
她带他去看医生,领他去接触人,每天凑齐一桌朋友吃饭唱K,那段时间在北京,霄云路一条街,每家餐厅他们都吃了个遍。但真正让徐锦江获得慰藉的,是重新拿起画笔。他逃到艺术中,找到了精神的出口。
在成为演员之前,徐锦江师从岭南画派名家关山月。在他看来艺术创作比当演员更自由。年轻时,这种自由意味着可以走很多地方去采风,到了现在,它变成“自我表达”——演员会被剧本、造型、导演塑造,但决定艺术创作表达的只有自我。
▲学生时代徐锦江与师长合照
时至今日,徐锦江艺术中心陈列的多数作品都创作于他抑郁时期。馆中轴线的两头陈列着两尊自雕像,像是两个自己在遥遥相望。其中一尊雕像缺了一半。这并非最初的设计,是雕像不小心摔烂后,徐锦江发觉这正是自己想要的,“太完美反过来有时也是一种缺陷。”
为自己做雕塑前,徐锦江会拍很多照片,再一寸一寸地摸自己,感受骨骼、皮肤纹理。只有自己最了解自己,“别人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,(他们会觉得)你什么都有了,你应该很开心,为什么不开心呢?只有自己才知道为什么,其他人真的不知道。”
他笔下的动物总是落单的。即便是画熊猫,也绝非活泼可爱的类型——竹林深处,一只熊猫畏缩地匍匐在地,像是在伺机撤退。徐锦江将这幅画命名为《独怜幽处》,无论是神态表情还是标题选择都令人感到一丝压抑。这也是徐锦江的写照,“其实我自己是挺孤独的。我真的不合群,我很难跟人去沟通,第一次见面或者怎么样都需要有我的同事助理陪着我,我怕去面对。所以我觉得它自己躲起来,在自己的世界里面,这就是我。”
▲徐锦江凝视着自己的雕像
有人建议徐锦江画成双成对的动物,画看起来开心一点的意向。徐锦江拒绝了,“那不是我,我画出来的,我写出来的,是我内心的世界”。
十月中旬,在节目拍摄间隙徐锦江回到了艺术中心,这里有园区从广州请来的粤菜大厨,“回来可以养胖一点。”园区的工作人员打趣他。秋天是一年中他最喜欢的季节,人们穿着有层次而不显臃肿,不像夏天,姑娘们的妆都会被融化,那样不美。艺术中心原定在这个秋天正式开幕,但现在徐锦江觉得还没准备好,他决定延期开馆,不能仓促行事。
四年前徐锦江初到此地时,恰逢农历二十八,蚌埠的冬天湿冷阴沉,傍晚天色灰蒙蒙。彼时艺术中心的建筑主体还只是一栋破败的古民居,只有一个木质结构的框架,门前地上坑坑洼洼全是水,徐锦江和工作人员踩着几块砖前行。但他被这幅景象打动了,“就是它,就是它”。
这几年徐锦江淡出公众视野,只有在“撞脸雷神”“圣诞老人”的热搜出现时,人们才会想到搜索他的近况。多数时候,他在一个叫蚌埠的小城,像包工头一样和一栋古建筑打着交道。从门前的植被种植,到咖啡厅调羹的选择,徐锦江事无巨细地设计打点着。
夜晚,墙角飞檐亮起了灯,徽派建筑的线条显得隽秀清丽,前方赶工的施工队正在铺路,机器发出阵阵轰鸣,空气中混合着泥土、草地还有丝丝柴油味。徐锦江背着手,独自在前面走着。过去的几年,他都是如此,戴着施工帽,拎着小马扎、登山手杖,一个人在园区走着。“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。”阿辉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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